一個孩子出生在淮河之南。
北宋宣和七年十月十七日,北風卷著漫天白絮,撲打著淮南轉運副使官船的窗欞。徹骨的寒意似凍結了時間,又仿佛預示著某種難言的命運。是夜,陸宰的幼子呱呱墜地。
他降生時,耳畔便是金戈交鳴之聲。北宋王朝已如風中殘燭,搖搖欲滅。那初啼刺破風雪,也刺穿粉飾太平的最后一層幕布,在崩塌的隆隆回響中,迸發(fā)出星火般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亮。
父親懷中這溫熱的嬰孩,目光卻似已穿透了飄搖的窗紙,越過漫天風雪的阻隔,直直望向烽煙四處——國脈如絲,家運如萍。這初臨人世的啼哭,竟如此真切地融入了山河破碎的嗚咽聲里。
此刻無人能預見,這個在亂世之初、淮水之湄降生的生命,其靈魂深處即將被烙下的家國之殤,而他的一生都將奉獻給國家。正如他晚年《絕句》前言“予生于淮上,是日平旦,大風雨駭人。及予墮地,雨乃止”所描述的兆祥。而他的作品,將在未來化作震爍千古的雷鳴,喚醒無數沉睡的靈魂,最終匯入一個民族不屈的精神長河,滋養(yǎng)后世一代又一代生命。
南渡的倉惶,是陸游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刻痕。正如《雜興》詩為證:“家本徙壽春,遭亂建炎初。南來避狂寇,乃復遇強胡。于時兩兩髦,幾不保頭顱。”年幼的他被裹挾在顛沛流離的人群里,懵懂的眼睛映入了太多倉皇奔逃的身影。淮河岸邊,焦黑的斷壁殘垣上,未熄的余燼如垂死掙扎的星火,在寒風中幽幽閃爍;蘆葦叢中,棄置的刀槍銹跡斑斑,如同被遺忘的殘骸,半掩于泥濘之中,是被遺棄的尊嚴與安寧。
那時他尚不解詞句,卻已本能地感知著人間悲情萬物:那是父親陸宰在顛沛途中,每每遙望破碎山河時,眼中深藏的沉痛;是母親唐氏在長夜孤燈下,對著故園方向無聲長嘆時,那幾乎凝滯的空氣。
山河的劇痛與家國的哀愁,就這樣如同洶涌的淮水,無聲無息浸透著他初探世界的眼眸,成為他生命底色上最初且最深的烙印。這烙印,終將成為他靈魂的基石,亦將成為他未來用以叩擊無數后世心門的重錘。
陸家輾轉流離后,暫居在淮南另一處小城。一天夜里,燭光在書齋中搖曳,少傅展開一卷書冊,將陸游輕抱膝上。他聲音低沉,逐字念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手指緩緩摩挲過發(fā)黃的紙頁,目光悠遠,仿佛透過墨字,看見了昔年汴京柳煙迷離的春色,也望見了此刻窗外淮南大雪紛飛的冬夜。陸游的小手只是好奇地撫上那紙上的字跡,不求甚解。一個年僅四歲的孩童怎能明白靈魂深處莫名的悸動呢?也難怪他晚年回憶“細思渭北希高價,終勝淮南誚發(fā)蒙。”因年小“愚笨”被父親“譏誚”了,大抵是在暗自責怪自己沒能讀懂父親,在讀到“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時,因莫可名狀的酸楚驀地涌上鼻尖,而滴落的眼淚吧。
即使如此,文學啟蒙,如同淮河深沉的潛流,悄然浸潤了他幼小的心田,亦成就了未來無數慷慨悲歌的源頭——這源頭之水,終將奔涌而出,灌溉后世無數渴望精神滋養(yǎng)的心靈。
五歲那年,陸游隨父母告別淮南,渡江南歸山陰故里。臨行的清晨,霜意濃重。一家人立于淮河岸邊,水汽彌漫,渡船在薄霧中靜候。母親抱著他,輕聲道:“游兒,再看一眼吧。”他趴在母親肩頭,努力回望那片晨霧氤氳的土地——蜿蜒的淮水如一條深色的絲帶,默默流向遠方;河岸蘆葦茫茫,在風中起伏,如無聲的送別;幾只寒雁掠過蒼茫天際,留下幾聲悠長鳴叫。
這片土地,這浩蕩的河水,連同那風雪夜里的初啼、逃難路上的塵煙、父親膝上燭光中滾燙的詩句……都無聲地融進了他的記憶中,最初最永久的記憶。一種沉甸甸的、難以言喻的離別之情,充塞著他小小的心房。從此,這淮水的煙波,便成了他靈魂深處永遠無法抹去的一抹底色、一縷鄉(xiāng)愁,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此后漫長歲月,無論身處何處,陸游眼前總會浮現淮水岸邊的景象。記憶中淮河的風從未止息。在那巴山夜雨,他伏案疾書“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也于病榻之上,含淚寫下“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胡塵漫漫連淮潁,淚盡燈前看地圖”那聲聲泣血的絕唱,正是從幼年淮水之畔的驚鴻一瞥里,汲取了永不枯竭的悲憤與力量。那浸透了山河之痛的淮水,早已化作了他筆底最深沉、最熾熱的精魂。
而這精魂,是對整個民族失落的尊嚴的泣血呼喚,成為一個國家統一矢志不渝的宣言!這精魂,穿透紙背,跨越時空,注入一代又一代后來者的血脈之中。無數志士仁人,在民族危亡之際,吟誦著“位卑未敢忘憂國”“鐵馬冰河入夢來”,并從中汲取了不屈的勇氣與擔當。
自此,他筆下的梅花,成為民族氣節(jié)的象征;他詩中的劍魂,鑄就了剛毅的脊梁。他的憂憤、他的執(zhí)著、他的赤誠,如同無形的精神密碼,融入了民族的精神基因庫。一代又一代的孩童在啟蒙時誦讀他的詩句,那些關于家國、關于氣節(jié)、關于堅韌的文字,如同淮河的水滴,如同最初的文學啟蒙,無聲地滲入幼小的心田,塑造著他們對世界的認知,對價值的判斷,對自身責任的體悟。
陸游,一個詩人,以其出生為起點,以其生命為熔爐,以其文字為橋梁,深刻地參與塑造了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影響了無數后人的成長軌跡,并在無形中,為未來無數孩子的誕生,鋪墊了一個充滿文化底蘊與精神高度的起點。
直至生命最后的寒冬,僵臥孤村,八十五載的滄桑化作一聲長嘆。那淮水岸邊的風霜、流離路上的塵煙、父親膝頭的燭光與詩韻、一生揮之不去的家國憂思……一幕幕在眼前交織、回旋、沉淀。恍惚間,他仿佛又聽到了那穿越時光的、最初的生命啼哭——那聲音微弱卻無比倔強,在歷史的莽原上,執(zhí)著地呼喚著故土與歸途。
然而此刻,在他彌留的感知中,這啼哭已不再僅僅是自己的初啼。它幻化開來,如同淮河奔涌的浪濤,此起彼伏,層層疊疊——那是無數因他的詩篇而覺醒、而奮起的仁人志士,在歷史長河中發(fā)出的吶喊;那是后世學堂里,無數稚嫩童聲齊誦“王師北定中原日”時,匯成的清越洪流;那更是無數在民族精神滋養(yǎng)下誕生、成長,并終將肩負未來的新生命,向世界宣告他們存在的第一聲嘹亮!
這交織的聲浪,這永不會止息的淮河之水,是生命的接力,是精神的傳承,是一個靈魂以其全部生命力,所能激蕩出的、影響深遠、生生不息的文化脈動。他,陸游,一個在淮河南岸風雪夜降生的孩子,其生命的漣漪,早已匯入塑造民族命運與未來的浩瀚海洋。
一個孩子出生在淮河之南。
(榮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