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文人雅士總是愛雪,尤其是對大雪有獨特嗜好,遇之則會情不自禁感嘆吟詠。比如陸游的“烈風大雪吞江湖”“大雪江南見未曾,今年方始是嚴凝。”白居易的“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元稹的“積陰成大雪,看處亂霏霏。”等等。念著這些詩句,品味體會間,儼然雪景雪境雪天就在眼前。
“大雪”二字甫一出口,便像兩枚冰制銅錢,在齒頰間叮當作響。《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說:“大雪,十一月節,大者,盛也,雪至此而盛也。”意即,到了這個節氣,雪常常下得更大,范圍也更廣,故名大雪。雪落在位于北緯32°上的淮南,如石子砸進水面,濺起的不止是雪沫,還有水汽、煤屑、塵土、船笛與方言。這里的雪,有時會比節氣表描述的稍遲些,但從不缺少“凜”的鋪墊——天空先用鉛灰鋪底,再以朔風勾勒線條,最后撒鹽般抖下白屑,為丘陵、河灣、渡口、街巷做一次冷色覆膜。
淮南人知道:雪,真正的“盛”未必是雪量,而是雪意——一種由地脈、河聲、礦火、人煙共同釀出的凜冽。此刻,淮河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擰緊閘門,水位褪落,裸出沙洲與磯石;八公山脊線收筆,瘦成一刀冷月;八公山、舜耕山余脈把丘陵緩緩推入平原,如老人將往事緩緩推入暮年。雪尚未鋪天蓋地,“凜”已先聲奪人——風,從渦陽、蒙城、利辛一路掠來,帶著淮北平原的粗礪,又被淮河水汽輕輕潤化,撲到臉上,是濕而不柔的刀。
若按古人“大雪三候”勘驗看:一候鹖鴠不鳴;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淮南人自有解釋——鹖鴠(寒號鳥)不鳴,是夜班礦工集中深入地層的通訊鈴聲替它將夜啼得更黑;虎始交,是八公山下廢棄礦道里那窩野貓開始談情說愛;荔挺(馬藺草)抽芽,則是焦崗湖、瓦埠湖灘涂里暗綠的一掐,像大地偷偷遞出的春信子。詩意與生計,在淮河岸邊從來不是反義詞,是共用一條韻腳。
每當雪意初起,八公山最先響應。一夜北風,被濕氣浸透的石灰巖山體,巖縫凝成冰乳,像山體長出倒刺。登臨山頂四望,“千里黃云白日曛”,雪壓云低,淮水于平靜中失去平日銅綠,略調暗色,仿佛把古戰場冷鐵時代的舊事全部折進了河底。廢棄礦道口的鐵軌覆上薄雪,雪與銹互為鏡像,在此壓縮了空間,對折了時間。
舜耕山稍顯柔緩,山脈延伸在城區,雪壓著烏桕,白雪與紅葉高飽和撞出對比色,宛如楚女濃妝的呈露。山中五眼泉未封凍,水汽升騰,朦朧里透出“云橫秦嶺家何在”的意境——只是這云橫不過百米,便被風撕成碎絮,飄進山腳公園的水杉林。
由于氣候變暖,近些年來,淮河極少封凍,但瑣瑣屑屑的“凌片”還是可見。凌晨過后,細雜的碎冰隨流相互啃咬,“咔嗒”清脆,就像無數打字機同時敲下“凜”字。倘若大雪紛飛的日子,岸灘上,一行行深腳印,能從熒熒漁火延伸到蘆葦叢里,這時候便會真的再現出柳宗元筆下“孤舟蓑笠翁”的畫面。
雪悄無聲息地降臨。雪粒落在麥壟,給綠苗覆上一層隔音棉。欣喜的老農會說:“雪蓋三層被,頭枕饃饃睡。”多年農事的經驗,讓他們已熟知凍土與幼苗的暗語:零下三度,麥苗葉面結冰,細胞里糖分卻增高,甜正是抗寒的軟甲。墑溝邊的野豌豆趁冷發芽,卷須探進雪被,“凌寒獨自開”的不止是梅,還有這無名的小圓葉。
大雪時節,高塘湖、瓦埠湖已收束了夏水的散漫,水面驟減,露出黑黃的土臺。薄冰先沿淺灘蔓延,給湖鑲一圈白瓷口。午后陽光斜照,挖藕人赤腿踩碎薄冰,黑泥沒過膝蓋,水下氣泡緩緩移動,“出淤泥而不染”的蓮鞭,此刻被當成越冬小菜,只差這一盤清甜展現于雪天與火鍋之間。
大雪,不禁會讓人浮想聯翩,更加懷舊起來。田家庵的北菜市、九龍崗南門口的菜市場,雪從棚頂破洞漏下,一束光柱里,雪塵與蒸汽共舞。攤主用竹制大掃帚“刷啦”掃雪,順口吆喝:“大雪殺羊,小寒宰牛!”案板上,山羊肉色暗紅,脂肪淡黃,肉紋與雪花混為一談,勾起多少買菜人的食欲。
街巷口烤芋頭攤開張:火爐、竹筐、鐵盆、架子車,一截炭火。老者把芋頭放進炭火爐,幾分鐘,“噗”聲裂口,蜜汁溢流,冰火兩重。聊天的他們論及雪,不用“厘米、毫米”而是用“饅頭厚”,以形象學替代計量學談雪,興許就是市民本真生活的味道。
夜雪落無聲,能夠調低城市音量。路燈橘黃,雪片穿過光束,呈逆向流星雨。居仁村,機床廠、紡織廠老家屬區里的紅墻樓頂積起饅頭厚,一排排太陽能熱水器像戴棉帽的哨兵。牛肉湯攤、羊肉湯館,玻璃蒙霧,湯匙碰撞聲從門縫擠出,何嘗又不可與“北風卷地白草折”境地互文互鑒。
“大雪腌肉,小寒腌魚。”家家戶戶門口,麻繩懸起臘腸、板鴨、螺螄混子魚,雪粒落在肉面,瞬間被鹽分吸走,像大地用味覺收藏陽光。更老派的,還有把豆腐切成骰子塊,置竹匾籃于屋檐,一夜凍硬——雪天閉門,圍爐讀書,豆腐塊在火盆邊回軟,孔洞里吸滿湯汁,外緊內松,便成了平民的“素鮑魚”,也是寒夜“聞道”的注腳。
謝二礦老鱉塘沉陷區,昔日采煤沉陷地,如今早已積水成湖。大雪夜,湖邊棧橋結冰,燈影投于冰面,“對影成三人”——燈、月、冰。白天,野鳥立于冰洞邊緣,黑翅上雪花未化,像穿一件翻毛夾克。生態修復把“黑疤”釀成“冷鏡”,提示人們:凜冬并非終點,而是地質與人心共同的修復期。
大雪將淮南變成一枚硬幣:一面黑(煤),一面白(雪),旋轉中呈現灰色,卻是生活真實的底色。冷讓人抱團,熱讓人疏離;大雪用“凜”逼迫所有生命回到原點——土地、火爐、胸腔。
有詩說:“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淮南有的不止是青松,更有烏桕、麻櫟、斑茅、麥苗,以及在零下三度仍出攤的豆腐腦、油茶攤。它們以彎曲、折斷、枯萎、發酵回敬嚴寒,卻共同完成“挺且直”的群像。讓人把生活之冷活成生命之光。
雪霽,清晨推開窗,看見舜耕山頂第一縷日色把雪映照成粉金。環山路上的騎車下坡人的車鏈條“咔嗒”聲與屋檐下冰溜滴水聲,一快一慢,同奏“化”的序曲。忽然明白:所謂“大雪凜”,不是天地翻臉,而是季節遞來的一張“冷板凳”,邀與坐下、靜心、收攏、回望。淮南把這張板凳坐成了火桶——外殼竹木,內核炭紅;把“凜”活成了“燈”——外殼冰寒,內芯光熱。
于是,下一陣北風抵達之前,于窗臺寫下一行:“愿以胸中一點熱,化卻淮南萬頃雪——哪怕只化一握,也足以讓春草有一寸立足之地。”
(程晉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