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初期,楚人熊繹以子男的身份在蠻夷之地的荊山偏遠之處,受封于一塊不足五十里的狹小天地,正式擁有了自己的國號和家園,但他們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被中原華夏各族蔑視為“荊蠻”,沒有參加周朝盟會的資格,可謂是地僻民貧、勢弱位卑。然而不過數百年時間,在風云變幻、群雄逐鹿的春秋戰國時期,楚人強勢崛起,后來居上,春秋中期就問鼎中原,成為諸侯霸主。及至戰國時期,楚滅國六十余,疆域空前擴大,成為擁有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聲勢煊赫的東方第一大國,把楚文化推向輝煌和極致,與中原文化比肩而立。楚人之所以能由弱小變為強大,變落后為先進,創造出博大精深、詭譎多變、風格獨具的楚文化,原因固然很多,但楚人于苦厄中自強不息、崇武愛國的精神,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縱觀歷史,與中原華夏各族相比,楚人是一個災難深重的民族。自夏、商以來,他們不斷地遭到周圍強鄰的迫害打擊,不斷地背井離鄉,輾轉流徙。立國之初的楚人,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和貧瘠。楚人所居住生活的地帶,不僅遠離發達地區,而且周圍都是深山老林,草莽叢生、荊棘密布。熊繹所居的丹陽,名為國都,實為村落,沒有城池,荊棘環繞而構成的寨柵成為國家的防御工事。面對如此不堪的環境,飽經磨難的楚人既沒有怨天,也沒有尤人,而是格外珍惜這一來之不易的立國機會,他們深深懂得,只有壯大自己的實力,才是立身之本、強國之基。
楚人崇武愛國,從楚墓出土大量兵器,就是物證。在列國紛爭的時代里,不崇武強軍,楚國就難以生存,就不能發展,崇武愛國是楚人的一種奮發向上的民族精神。楚人的先民們在強鄰的夾縫中頑強地生存,時間之長以千年計,他們在窮鄉僻壤中頑強地求發展,由此,養成了楚人以民族利益至重至上的心理,孕育了楚人熾烈而堅定的崇武愛國精神。
熊渠,是春秋早期楚國的一位國君,頗有膽識。為了拓展楚國的生存空間,熊渠舉全國之力,發動了三大戰役,先是西征庸國,接著東討揚越,最后遠伐鄂國。三戰三捷,從而使“出自幽谷”的楚人“遷于喬木”,楚國才轉弱為強,真正開始立足于諸侯之林。
據《左傳·莊公四年》記載,楚武王欲討伐隨侯出征前,按照慣例祭告天地、神靈和祖先時,突然胸口悶得慌,不幸病倒。武王征戰一生,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毅然決然抱病前行。楚軍渡過漢水,到達今湖北鐘祥一帶的時候,武王心疾猝發,他讓侍衛扶他下戰車,剛坐到路邊一棵樹下就溘然長逝。
面對突然變故,楚軍沒有驚慌失措。令尹斗祁和莫敖屈重一面嚴密封鎖武王去世的消息,一面率領全軍繼續前進。他們修整了進攻的道路,在溠水上架設了浮橋,在靠近隨都的地方扎下營壘,擺出一副不打勝仗決不收兵的陣勢。隨人見狀,真的相信楚軍有久戰之意和必勝之志,不勝惶恐,放棄了抵御,趕緊請求議和。屈重便以楚武王全權代表的身份進入隨都,與隨侯締結盟約。隨國保證世代臣服楚國,不敢再有二心。楚人見目的已經達到,便班師回國。直到抵達本土之后,楚人才為武王舉哀發喪。楚武王一生戎馬悾惚,年過古稀仍抱病出征,不幸為國捐軀,因而謚之為“武”。
武王的兒子楚文王,為了啟疆立業,和父親一樣,也死于征戰。公元前676年,巴國的軍隊襲擊楚國權縣的治所那處(在今湖北當陽與沙洋交界處),引發了楚巴戰爭。第二年,文王親自率軍抵抗巴軍,在津地(今湖北江陵與枝江交界處)被巴軍打敗。文王引敗軍回到郢都,命令掌管都城大門的大閱鬻拳開門,鬻拳在城樓上對文王喊道:“我們楚軍是無敵之軍,楚王是常勝之王,沒有聽說過打了敗仗的人還能進城!”文王無言以對,為了將功補過,他帶領軍隊轉身去攻打黃國。黃國是淮水上游的一個小國,故址在今河南潢川縣。這一次,文王吸取前車之鑒,一舉擊敗黃師,迅速撤兵回國。當時正是夏天,氣候炎熱,加之文王外出征戰數月,日夜操勞,體弱氣衰,將近郢都時,在一個名為漱(今湖北鐘祥北)的地方暴病而死。在安葬完了文王后,鬻拳隨即自盡以謝罪。
在楚國開疆拓土、勇武有為的君王中,楚莊王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位。問鼎周室、飲馬黃河,這位杰出的國君,真正實踐了他“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豪言壯語。
公元前597年發生的晉楚邲之戰,是春秋中期的一次著名會戰。楚莊王親率楚軍大敗晉軍,飲馬黃河。這一仗,使楚國在中原爭霸的斗爭中占據了主導地位,楚莊王本人也因此躋身“春秋五霸”之列。
楚國之所以能成為先秦時期的泱泱大國,與楚國歷代有作為的君主擁有偉大的戰略抱負和崇武衛疆的強軍愛國精神是分不開的。
楚國的統帥如有覆軍之敗,雖貴為公子王孫,位至令尹、司馬,也很少有諉過偷生的。公元前699年春天,楚武王派莫敖屈瑕攻打羅國。由于屈瑕恃才傲物、盲目輕敵,導致楚軍遭到羅、盧聯軍的夾擊。屈瑕兵敗,無顏見君王、父老,就在荒谷自縊而死。莫敖屈瑕的死開創了楚國統帥以死殉職、以死謝罪的先例。
公元前632年,楚、晉城濮之戰,由于楚軍主帥子玉驕狂輕敵,以致以優勢兵力反而吃了敗仗。當子玉率領敗軍向楚國撤退,快到申縣附近的方城時,楚成王的使臣已經等在那里,使臣對子玉說:“軍隊打了敗仗,主帥卻能安然回來。申、息兩縣的子弟戰死無數,大夫要是進方城去,怎么向申縣和息縣的父老交代呢?”子玉走到連谷這個地方,來不及等到楚成王的發落,就自縊而死。這時,楚成王又派了使者前來,要子玉、子西不要自盡,可惜晚了一步,子玉已經身亡,而子西因繩子斷了而活了下來。晉、楚鄢陵之戰中,主帥子反因為醉酒,誤了軍事,也自殺了。
楚人把忠君愛國看得重于孝親愛親,尤其是在國家遭遇危亂時,這份舍親為國的赤誠就顯得更為感人。楚惠王十年(公元前479年),白公勝作亂。《說苑·立節篇》記大夫申鳴引兵攻打白公勝,白公勝聽說他是一個大孝子,便把他的父親捉來,脅迫他投降,申鳴說:“我接受楚王的俸祿,就得為楚國盡忠效能,今天我無法去做孝子,只能做忠臣。”說罷,依然戰斗不止,他的父親因此遇害。白公勝被滅后,申鳴也因未能盡孝而自盡。
在公元前506年吳楚戰爭之中,楚國年幼的國君楚昭王及其母后孟嬴表現了與楚國共存亡、誓死不降的決心;楚國的將帥們表現出成仁取義、視死如歸的精神。在柏舉之戰中,楚莫敖大心身陷重圍,浴血奮戰,最后撫其御者的手說:“楚國敗亡之期已到,我將為楚國一死,現已兵盡矢絕,要與敵人徒手搏斗。要是能撲殺一人、摔殺一人,就不枉楚國的社稷哺育了我,我就死而瞑目了。”他沖入敵群,徒手格斗,最終壯烈犧牲。長期以來,楚國的文武百官,人自為戰:有的泣血秦庭,請求援兵;有的驅逐燧象,沖破敵陣;有的遠走他國,開辟抗吳援楚的第二戰場;有的棄殺父之仇投身于抗吳大局。楚國的平民百姓都表現出了舍生忘死的氣概等等。
在吳楚之戰中,楚人所表現出的愛國精神影響深遠,楚懷王時期秦楚漢中之戰中,楚國的高級將領(通侯、執硅)為國捐軀者達70余人。“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預言的實現,亦是楚人愛國精神的體現。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這是屈原在《國瘍》中為奮勇抗秦而獻身疆場的楚國將士的悲歌泣血,又何嘗不是數百年來楚人崇武衛疆的精神寫照!“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說的是只要楚國能發展強大,即使自己遭殃受難,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這兩句詩雖出自屈原的《離騷》,卻也是無數愛國楚人的內心獨白。
(時本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