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南宋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陸游誕辰900周年。這位出生于書香門弟、官宦世家的一代才俊,將才華與情懷寄托于詩詞韻律之中,留下了無數承載歲月滄桑的佳作。他與尤袤、楊萬里、范成大并稱“中興四大家”,祖籍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生于北方淮地。氣質性格上,既有江南人的雅氣,又有淮楚人的抱負。
“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碧如藍。”唐代詩人白居易筆下的江南美不勝收,令人讀之終生難忘。而南宋詩人陸游在景致怡人的江南沈園中揮筆寫下的《釵頭鳳》,則不止于美景: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一代才子兒女事,千古絕唱《釵頭鳳》。紅塵癡情生憐憫,沈園山黛時紛遠。陸公子真情留戀,紅粉佳人淚落桃花,人間凄美。或許連詞人自己都未想到,他在情郁壓抑下不經意間一揮手,肆意灑脫的發泄,不僅斷送了心中的薄命紅顏,也讓古往今來,才俊娥眉,多少情種讀之落淚。而今在人間的傳頌流量,可能并不亞于王實甫的《西廂記》、馬致遠的《漢宮秋》與湯顯祖的《牡丹亭》。這首凄美的愛情詞闕作于公元1155年仲春,時年陸游31歲。
陸游與表妹唐琬相見于沈園,是兩人被陸母所逼分離十年以后的事。當時唐琬和其丈夫趙士程同游于山陰城南禹跡寺附近的沈園,陸游在園中與她偶遇。原本就相愛的兩人,心中情愫百味,眷戀難消,卻又無奈。陸游借酒酣耳熱之際,揮筆《釵頭鳳》一首于園中之壁上。后來唐琬看到回了一首,不久郁郁悠悶,香殞紅塵!這首詞上闕的美妙往昔與下闕的凄婉現實,相互映襯,情真意切,蕩氣回腸!
四十多年后的一個春天,陸游重游沈園,縱有萬般情懷,看到的也只有“桃花依舊笑春風”,空留“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之嘆。即便是耄耋之年的他,每年都還題詩沈園。正如《宋詞精華錄》所言:“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
沈園坐落于浙江紹興市越城區魯迅路上,當下已是江南名園,浙江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5A景區,世人譽為“中國第一愛情名園”。據記載,沈園又名“沈氏園”,原是沈姓富商私家園林,始建于南宋,距今已有八百多年歷史。上世紀六十年代,文豪郭沫若先生游歷此園,那時此園破敗不堪,可能是觸景生情,親筆提寫了“沈氏園”三字。人們現在看到的沈園系沈家后人捐出的園圖,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其原址上修建的。
鐘鼓將將,淮水湯湯。北宋越州山陰人士、淮南東路轉運判官陸宰,時年卸任回東京述職途中,官船行至淮河,突遇狂風驟雨。恰時其夫人唐氏于船中誕下一嬰兒,這個在路途中呱呱墜地的男孩,就是后來的一代詩人陸游!陸游在《劍南詩稿》中自述:“予生于淮上。是日平旦,大風雨駭人,及予墜地,雨乃止。”可見這位才情橫溢的詩人,也算是淮地之人。隨著北宋徽欽二帝被外族所擄,靖康之恥的發生,年幼的陸游跟著家人顛沛流離,南遷至祖籍之地山陰,度過了青少年時光。
江南山清水秀,歷史上不知蘊育了多少才子佳人,為中華文明增添了無限浪漫;而北方淮泗奔騰,則滋生了無數英氣俊雄,為華夏民族帶來了不盡豪情。“中原殺氣未曾收,江北淮南草木秋。”陸游一生寫有上萬首詩,存世有九千余首,在這些詩歌中,有不少大氣磅礡,報國愛國宏志之詩,而且也多有涉及淮地。
“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待雞號旦。”這是陸游效仿杜甫《同谷七歌》而寫的《三山杜門作歌》(五首)里的詩句。這首詩寫了詩人童年在“中原”“淮邊”逃難的時光,可見陸游對與淮地的交集還是記憶深刻的。他在《夜觀子虡所得淮上地圖》一詩中又寫道:“閉置空齋清夜徂,時聞水鳥暗相呼。胡塵漫漫連淮潁,淚盡燈前看地圖。”詩中通過“水鳥”“淮潁”“地圖”表達了詩人對淮地故土的思念,對故國河山破碎的憂傷。
“三餐煙火暖,四季皆安然。”詩人在第三次被罷蟄居于山陰老宅時,于《醉歌》中寫道“戰馬死槽櫪,公卿守和約。窮邊指淮淝,異域視京洛。”意指戰馬老病死,高官守和約,淮河淝水為邊界,汴京洛陽成異地,表達詩人的憤悶之情。一日忽得悉有商賈之人從淮北而來,敘而高興亦有惆悵。繼而提筆而書道“幾歲中原消息斷,喜聞人自蔡州來。”“百戰元和取蔡州,如今胡馬飲淮流。”這是《估客有自蔡州來感悵》兩首中的詩句,從詩中“中原”的“淮流”,可以看出詩人對收復中原的期盼心情和愛國情懷,以及丟失家國沉重之痛。
在陸游的詩中,寫有淮地元素的詩句,用詞最多的是“中原”。他心中的中原,多指淮域和汴河邊的帝都汴梁地帶。從詩中可見他對中原是多么渴望,是多么的期盼收復。“中原干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關山月》),“北望中原淚滿巾,黃旗空想渡河津。”(《北望》),“自恨不如云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枕上偶成》)。而時事的無奈,他也只能“位卑未敢忘憂國”。不過最著名的,為后人所傳誦不衰的,則當數彌留之際充滿家國情懷的絕命詩《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詩人幼時所見的淮河和縱貫中原水系中的潁河、淝河、汴河流域,拂去“賊馬嘶”,則是《清明上河圖》景,五谷豐瓜果香的地方。因為那時淮河還是“四瀆”之一,水暢河清,下游也未曾有洪澤湖,更無入江水道。想必淮地給詩人幼小心靈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從而夢繞魂牽,家國情懷相溶摯著終老!
陸游的一生,年輕時愛情失意,中年時仕途坎坷,這些為他的人生閱歷增添不少濃郁色彩。未曾想終身從政的他,卻以詩詞歌賦而名滿天下,還真是“柳岸花明又一村”。從首任福州寧德縣主簿,到“殘年走巴峽,辛苦為斗米”,可謂是“南窮閩粵西蜀漢,馬蹄幾歷天下半”。在川蜀七年多時間里,轉輾于夔州、蜀州、嘉州、榮州、成都等地,大都是五品以下的通判之類小官。前后還出現過“三罷一辭”,閑居山陰多達十幾載。滿腔報國收河山,皆成詩篇嘆臨安!然而譎詭的命運卻同他開了個大玩笑,求時不得,放時自尋門上。嘉泰二年(1202年),步入耄耋之年的陸游,則被加官晉爵為中大夫、直華文閣等高官。“龜堂樂處誰得知,紅日滿窗聽雪滴”與“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是何等鮮明的對照。此時雖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但報國之志終成了“一樹梅花一放翁”。惟有沈園伴夢,淮地鄉愁,家國悲嘆!
從淮地到沈園及至官場,無論天南地北,陸游都是思情沈園,寄情淮地,志在家國,自始自終執念于他韻味無窮的詩篇之中,動人心弦。在中國文學史上,也留下不可多得的燦爛一頁。
(郭毅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