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太子因變衣服為楚使者御以出關,而黃歇守舍,常為謝病!
——《史記 春申君列傳》
1
公元前263年春天的一個清晨,咸陽城質子府周圍開滿了花,散發出濃郁的清香。
此時,太子熊完在秦國為質已經十年。
太子熊完站在廊下,手中緊攥著一封帛書,指尖幾乎要掐破絹帛上的墨跡——那是楚國使者費盡周折,傳遞給他的絕密急報:“楚頃襄王病危!
恰好秦國使者到楚國協商盟約修訂條款并達成協議,楚國派使者隨同秦使返回咸陽向秦昭襄王報聘。
報聘,是先秦時期的諸侯國之間互派使者回訪的固定流程,體現“禮尚往來”的邦交規范。
楚國使者受太子府委托,借此千載難逢之機,向太子熊完傳遞了這一絕密信息。
這意味著,楚王之位將面臨更迭。
最為緊迫的是,太子熊完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楚國去。
“父王若崩,陽文君之子必奪我王位!”熊完猛地轉身,衣袍帶起的微風卷起落地花瓣,簌簌落在黃歇腳邊。
作為儲君,太子熊完如不能及時回到楚國,楚王之位極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
更為可怕的是,一旦新君即位,熊完這個被扣押在敵國長達十年之久的“前太子”,不僅會立刻失去利用價值,甚至連性命都難保。
陽文君和頃襄王都是楚懷王的兒子。陽文君的兒子當時在楚國國內,如果太子熊完不能回到楚國,那么楚王之位極有可能被陽文君的兒子取而代之。
黃歇不語,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掠過巡邏的秦兵,提示著太子熊完,質子府到處都是秦國的耳目,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秦人的嚴密監視之下。
十年前,他陪同太子熊完入秦為質,本以為三年五載便可歸國,卻不料秦昭襄王以“盟好”之名將他們滯留咸陽至今。
所謂的滯留,也就是相當于軟禁。
“太子勿急!秉S歇說,“臣現在就入朝求見秦王,向秦王稟明情況,請求秦王恩準太子回楚國探望大王。”
黃歇登上車駕,疾馳而去。
從早晨等候到中午,從中午等候到黃昏,直到質子府掌燈,黃歇才帶著一身疲憊、滿臉失望回來。
黃歇帶回來的消息是:秦昭襄王拒絕了黃歇的奏請。
秦昭襄王不同意他的這個正牌女婿、太子熊完,回楚國探望病危的頃襄王。
秦昭襄王對于楚太子熊完可謂“恩重如山”、恩威并重。
秦昭襄王如此處心積慮,甚至把自己最寵愛的公主下嫁給太子熊完,不就是期望他有朝一日登上楚王之位,能夠親秦、被秦所掌控嗎?
現在,頃襄王病危,秦昭襄王為何又不同意他回楚國探望呢?
太子熊完和黃歇皆百思不得其解。
黃歇揣度,秦昭襄王可能懷疑“楚頃襄王病!敝皇墙杩凇
因為,十年了,秦昭襄王心知太子熊完的思歸之心。
一旦放他回國,視同放虎歸山,太子熊完必將一去不返。
太子熊完失望至極,焦慮萬分。
2
月隱星稀的深夜,黃歇一身素衣潛入秦相范雎府邸。
青銅燈盞下,黃歇和范雎密談。
黃歇單刀直入:“應侯可知,若楚王薨逝而太子不歸,楚國必立陽文君之子。屆時咸陽城中的太子,不過一介布衣,秦國將失強楚之盟,反添仇敵!”
范雎撫須沉吟,案上竹簡映著跳動的燭火。
“應侯與太子十年交誼,當真忍心見他淪為棄子?”黃歇再進一步,袖中暗藏的一對楚國玉璧悄然滑落案頭。玉璧瑩潤,刻著楚地云紋——那是熊完貼身之物,亦是無聲的承諾。
范雎說:“請左徒轉告太子,明日朝會,本相自會力諫大王。”
次日朝會,范雎果然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但秦昭襄王說:“讓太子傅、左徒黃歇先回楚國,打探楚王病情,等黃歇回到咸陽后,再議太子歸國探望之事!
范雎告訴黃歇:“本相已盡力。大王態度堅決,不能輕易說服而使之改變。”
黃歇聞言,十分憂慮。
如果按照秦昭襄王所言而行,待黃歇往返秦楚之間,最快月余,慢者則無法計量時間。如此周折,頃襄王可能早已殯天,楚王異位,太子熊完將永失王位!
絕不能坐以待斃,錯失這一唯一機會!否則,他和太子熊完十年質秦,只能換得竹籃打水。
3
留給太子熊完的,只有唯一的一條路了。
那就是逃出秦國,回到楚國去。
到處都是秦國的耳目,一舉一動都在嚴密監視之下,出逃,簡直比登天還難!
唯一的可乘之機,就是楚使回國。
如果讓太子熊完裝扮成楚使的車夫……
當黃歇把逃亡設想告訴太子熊完的時候,一開始,太子熊完有些猶疑。
太子熊完的猶疑,既有對未知的巨大潛在風險的擔憂,也有對妻兒的眷戀不舍。
然而,楚國不能沒有他,楚國在等待著他。
他更不能失掉楚王之位。否則,將會輸得一無所有、一敗涂地。
于是,周密謀劃和細致準備,都在不動聲色、悄無聲息地進行著。
黃歇找來最信任的楚國隨從,秘密準備逃亡所需的一應物品:車夫服飾、通關文牒、沿途地圖。
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命人暗中觀察咸陽城北門秦軍守衛換崗規律,決定選定守衛最為松懈的黎明時分行動。
最為關鍵的細節是太子熊完的偽裝——太子要完美偽裝成卑賤的車夫,不僅需要改換裝束,更需改變舉止神態。
黃歇親自指導熊完練習車夫的步態、語氣乃至卑躬的姿態,還教會他熟練駕馭馬車,確保不露破綻。
黃歇還精心設計了一套障眼法。他算計好出發的日期,提前命人散播太子染病的消息。
為了增加可信度,黃歇請來秦國醫館為太子診脈并開出藥方,他親自去藥房配藥,在質子府里熬藥。這些,都坐實了太子患病的傳言。
出發的時間到了。
4
質子府的一間密室內。
黃歇選定屈谷作為車夫。
屈谷,是楚頃襄王選定的武藝高強忠勇之士,跟隨太子入楚,誓死效忠太子。
黃歇壓低聲音,指尖劃過羊皮地圖,“今夜卯時啟程,車駕經咸陽城北門出城,值更輪值守將乃楚人舊識!”
太子熊完緊緊握住黃歇的手:“先生,您怎么辦?”
黃歇說:“臣留在質子府,處理后續事宜!
太子熊完知道黃歇此舉必將生死難料,不禁動容:“先生,本太子不能為了一己之利,讓先生陷入危及生命之地!”
黃歇正色道:“太子此言差矣!太子身負楚國社稷安危,關系楚國國運和未來,楚國需要太子這樣的雄主,怎么是太子的一己之利!”
“十年前,臣陪同太子離開陳城之時,已向大王起誓,F在,該是臣兌現誓言的時候了!臣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如能換得太子歸國,臣之性命何足道哉!”
“如若事敗,臣當血濺咸陽宮,絕不讓秦人拿太子要挾楚國!”
黃歇撩袍跪下,以頭觸地,對太子熊完說:“臣請留,以死當之!”
太子熊完緊緊抓住黃歇的雙手,淚流不止,說:“事若成,楚國當與太傅共之!”
5
卯時,咸陽沉睡在一片暗黑之中。寂靜之中,偶爾有更鼓傳聲。
質子府的大院里,楚使登上了馬車,車夫屈谷駕車,而另外一名“車夫”則坐在副駕上。
咸陽至陳城,路途遙遠,需要兩名車夫輪換駕車,合情合理,誰也不會質疑。
盡管昏暗,但質子府周圍秦國的暗探,都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楚使的車駕駛出質子府,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楚使車駕幾人、何時從質子府出發,都被秦國的暗探清晰地報告給秦昭襄王。
破曉之時,楚使的車駕到了咸陽城北門。
按照慣例,秦軍軍士對車駕進行例行檢查。
守將正是那位楚人舊識。
車夫屈谷向守將致意說:“楚使大人連續熬夜,現正在休息。”屈谷的意思是,楚使正在車內打瞌睡,就讓他睡一會吧,他就不和守將打招呼了。
屈谷下車,對守將說:“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屈谷借口向守將打探前往函谷關的路況,伺機將幾只金塊塞進守將手里,“承蒙將軍關照,左徒的一點心意,請將軍給值夜的弟兄買些酒喝!
“此去函谷關,道路崎嶇,路途遙遠,風雨交加,楚使大人一路保重!北遍T守將對屈谷說,“本月函谷關的輪值守將,與本將交厚,過關時如遇不測,可報本將姓名,自會得到照應!
楚使車駕順利通過核查,駛出咸陽城。
七日之后,抵達函谷關。
函谷關前,秦軍軍士核對車駕上的乘員與通報的信息無誤,正準備放行,意外發生了。
函谷關秦軍守將不知何故,憑其多年經驗,察覺到副駕上的“車夫”的氣度不凡,怎么看都不像車夫,不由得盯視著多看了幾眼,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函谷關秦軍守將手握佩刀刀柄,一步一步向著楚使的車駕走來。
秦軍守將的軍靴踏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每一步,都加速著楚使、屈谷、“車夫”的心跳。
楚使、屈谷、“車夫”分明感受到了巨大危險的臨近。
如果發生不測,只有拼死一戰,殺出函谷關。
車內的楚使,已經抽出佩劍。
秦軍守將繞著車駕轉了一圈,審視的眼光充滿了警惕和狐疑。
“報上姓名,出示身份文牒!”秦軍守將手握刀柄,對著“車夫”厲聲喝問。
危急時刻,車簾掀起,楚使從車內走出。
“將軍,本使謹遵大王旨意,回楚國去復命!背规偠ㄗ匀,“出咸陽城時,巧遇咸陽城北門守衛將軍,他說和將軍您交厚,委托本使向將軍問候致意!
楚使說著,暗暗把一只囊袋塞在秦軍守將手中。
這只囊袋里,裝著楚國的一雙玉璧和十個金塊。
玉璧和金塊,發出輕微的撞擊之聲。
“楚使大人,出了函谷關,就是韓國地界,距離楚國至少還有七八日路程!焙汝P秦軍守將囊袋揣入懷中,“楚使大人一路平安,早日回到楚國復命!”
函谷關秦軍守將轉身的剎那,還是不由得盯視著那個“車夫”。
他的軍人直覺告訴他,這個“車夫”怎么看都不像車夫。
楚使的車駕出了函谷關!
迅速消失在函谷關秦軍守將狐疑的視野里。
在一片茂密的山林中,屈谷快速跳下車,急促地說:“太子,請快到車里來!”
屈谷駕著車,狂奔向前。
劍出鞘,弓弦張。
車中的楚太子熊完緊握劍柄,青銅劍穗上的朱砂痣在顛簸中蹭染衣襟——那是他的阿母莊侄離別時縫在衣內的楚國圖騰,丹鳳銜火,如今已斑駁如凝血。
太子熊完透過車簾縫隙回望,函谷關的戍樓漸漸縮成黑點,消失不見。
過韓國,經魏境。
進入楚境,向著陳城進發。
十五年前鄢郢之戰的火光,此刻仍在熊完眼前晃動。
白起率領的秦軍引水灌城,郢都的宮殿在洪水中崩塌,楚頃襄王抱著宗廟祭器倉皇東遷,楚國的半壁江山就此沉入江底。
如今陳城的楚王宮,不過是倉促搭建的竹骨泥墻,殿角的銅鈴用舊郢都的殘片熔鑄,風過時總帶著嗚咽之聲。
當熊完披著一身塵土踏入宮門,幾乎所有的人,都認不出他了。
畢竟,都已經十年了。
十年的淬煉和打磨,出發時的稚嫩少年,如今已飽經滄桑,沉穩睿智。
太子熊完歸楚了。
6
十五日之后,估算太子熊完已至楚境,黃歇整冠佩劍,昂然踏入咸陽宮。
“太子熊完何在?”秦昭襄王拍案震怒,冕旒玉珠亂顫。
“稟報大王,太子已歸楚國!秉S歇伏地而拜,脊背卻挺得筆直,“臣欺君之罪當誅,唯求大王賜臣自盡,以平息大王怒氣,保全秦楚之誼!”
秦昭襄王怒不可遏:“拖出去,砍了!”
“大王,殺黃歇則楚必仇秦,放之歸楚可結新君之恩!”范雎急跪諫言,“黃歇歸楚,必定受到重用,一定會感恩大王不殺之恩,力促秦楚交好,于大秦百利而無一害!”
秦昭襄王強壓怒火,拔出的鹿盧劍,又收入鞘中。
最終,黃歇得以歸楚。
三個月后,楚頃襄王薨逝的消息傳遍列國。
公元前263年秋天,太子熊完繼位楚王,是為楚考烈王。
公元前262年,楚考烈王元年,考烈王熊完任用黃歇為楚相,賜淮北地十二縣,封為春申君。
楚國晚期的中興,啟序。
(沈國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