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1125—1210年),字務觀,號放翁,南宋著名文學家、史學家、愛國詩人,其至死不渝的愛國主義思想是中國文學史上不朽的精神標識。這種深植于心的愛國意識,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而是源于其幼年時期多重經歷的共同啟蒙。
一、陸氏家族愛國情懷的家風積淀
家風是家族文化在一代代地傳承中逐漸形成的精神內核。陸氏家族早在唐代便已奠定愛國傳統的根基,歷代族人多以愛國憂民、忠貞不渝為人生信條。陸游在《放翁家訓·序》中記述,“吾家在唐為輔相者六人”,他們“廉直忠孝,世載令聞”,這種以“忠君”“憂國”為核心的價值取向成為家族延續的精神傳承。
五代亂世之際,族人展現出對“節操”的堅守,因“不可事偽國、茍富貴,以辱先人”,毅然“棄官不仕,東徙渡江”,淪為平民卻始終保持“孝悌行于家,忠信著于鄉,家法凜然,久而弗改”的家風本色。這種“不可事偽國”的氣節情操,為后世樹立了“撓節以求貴,市道以營利,吾家之所深恥”的精神標桿。
入宋以后,陸家“百余年間,文儒繼出,有公有卿”,始終以國為重,堅守清廉的情操。陸游高祖陸軫官至吏部郎中,居官四十年未置田產;曾祖陸珪官至國子博士;祖父陸佃官至尚書左丞,生活始終保持簡樸,這種“富貴不淫”的品格修為,構成了陸氏家族愛國家風的精神底色。陸游在筆記體散文《家世舊聞》中記述了從高祖陸軫到父親陸宰等先輩以及外家唐氏一些前輩的軼聞遺事。
陸氏家族重視早期的啟蒙教育,早早就以《詩經》《左傳》等經典著作中蘊含著愛國思想、忠義觀念對陸游進行啟蒙教育。陸游在積累知識、培養道德修養的同時,也不斷強化著自己的愛國認知與家國情懷,為其日后一生堅守愛國立場、踐行愛國理想奠定了精神根基。
二、陸游壽春幼年顛沛的生活印記
北宋政和(1111-1118年)年間,陸游父親陸宰任淮西提舉常平,負責地方倉廩事務,歷時十余年,長期駐守壽春(今安徽壽縣)。宣和六年(1124年)調任淮南東路轉運判官,全家從壽春遷居淮南東路治所揚州(今江蘇揚州)。次年,陸宰又奉調改任京西路轉運副使(治所在今河南洛陽),全家從揚州沿運河至淮安,循淮河而上,至正陽關入潁河,再入蔡河抵開封,向皇帝述職后,再赴洛陽上任,已經妊娠的夫人唐氏隨行。路過壽春時,陸宰將在此為官時置辦的“東皋”家產稍稍“葺治”,留待以后長居。安排妥當后,全家又匆匆趕路,航船啟航不久,陸夫人突然臨盆,在“淮之湄”產下陸游。
此時北宋王朝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時局動蕩。航船繼續北上的途中,宋金戰爭爆發,陸宰未能按原計劃到洛陽赴任,而是被朝廷臨時派到河東澤(今山西晉城)、潞(今山西長治)一帶抗金前線。陸宰將家眷安置在河南滎陽只身赴任,以京西路轉運副使的身份負責軍需供應,卻遭誣陷而免職。靖康元年(1126年)春,陸宰攜全家到壽春落腳。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金兵攻陷壽春府,陸家再度流離,紹興二年(1132年)輾轉回到山陰(今浙江紹興)故里。
離開壽春時,陸游虛齡五歲。因其生于仕宦之家,其母唐氏的祖父唐介,舅舅晁沖之和堂舅晁補之、晁說之、晁詠之都是北宋著名文人。在這樣的家庭,陸游開蒙很早,故戰亂帶來的家園被毀、百姓流離失所的慘狀成為他童年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印記。在《三山杜門作歌五首·其一》中,陸游追憶道:“我生學步逢喪亂,家在中原厭奔竄。淮邊夜聞賊馬嘶,跳去不待雞號旦。”金兵南下占領壽春后,燒殺搶掠,生靈涂炭,城內一片狼藉,百姓流離失所。陸宰全家不得不放棄“東皋”家園,陸游跟隨大人踏上逃亡之路。逃亡途中,他親眼目睹了金兵的殘暴行徑,在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創傷,對金兵的侵略充滿了憎恨,對遭受苦難的百姓充滿了同情。這種戰亂中的切膚之痛,成為陸游日后堅持抗金主張、倡導收復中原的重要精神動力。
三、父親陸宰愛國風骨的言傳身教
陸宰(1088-1148年),字符鈞,南宋著名藏書家。陸宰作為家族精神的繼承者與傳遞者,將家族歷代積淀的忠孝氣節與個人的國仇家恨相融合,形成了兼具歷史厚度與時代痛感的愛國家風,為陸游愛國思想的萌發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在壽春任職淮西提舉常平期間,陸宰為五代時的忠臣劉仁贍修建廟宇。陸游在《家世舊聞·下卷》中記述了此事:“壽春縣,古壽州也。有漢淮南王安廟,載在祀典。邑人思劉仁贍,欲為立廟而不得,乃作劉侍中(即劉仁贍)像于南廟(即淮南王劉安廟)。好事者為詩曰:‘劉安據國叛西京,仁贍擔身保一城。今日鄉人聊合祭,不應同食便同情。’先君為淮西提舉常平時,始為仁贍筑廟,且具奏得額曰‘忠顯’,先君親受榜焉。晚年嘗語及淮南廟中詩。”
劉仁贍是南唐名將,在與后周對峙中堅守壽州孤城一年多,其子欲降,他怒而殺之,最終城破后嘔血而亡,為此贏得周世宗柴榮的贊賞,柴榮追贈他為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天平軍節度使,以表彰他的忠誠和節操。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稱其為“天下之忠臣”。在陸宰看來,劉仁贍是忠,而淮南王劉安是被漢武帝指控“謀反”自殺,是“叛”,因此認同“好事者”的觀點,認為將“據國叛西京”的劉安與“擔身保一城”的劉仁贍放在一起祭祀極不合適,于是為劉仁贍單獨筑廟,并專門上書徽宗為劉仁贍廟求取匾額,徽宗專門御賜題額“忠顯”。陸宰修建劉仁贍廟,絕非簡單的歷史紀念,而是將其作為家風教育的“實物教材”,讓抽象的“忠義”變得有故事、有場景,讓家族家風與地方忠義精神融為一體,對陸游進行愛國教育。
陸宰交往的對象大多是主張抗金的,如周聿、李光、曾幾、傅崧卿等義士。這些人聚于陸府,不談風月只論國事,陸游在《跋周侍郎奏稿》中寫道:“一時賢公卿與先君游者,每言及高廟盜環之寇,韓陵斧柏之憂,未嘗不相與流涕哀慟。雖設食,率不下咽引去。先君歸,亦不復食也。”“伏讀侍郎周公論事榜子,猶想見當時忠臣烈士憂憤感激之馀風。”在《跋傅給事貼》中也寫道:“余甫成童,親見當時士大夫相與言及國事,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雖丑裔方張,視之蔑如也。卒能使虜消沮退縮,自遣行人請盟。”
父輩們這種痛心疾首、誓死報國的言行躍然紙上。陸宰與友人每當提及“靖康之恥”,都會情緒激動,甚至無法進食。他們的錚錚鐵骨、浩然正氣,深深地影響了陸游。這種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呈現的“沉浸式”愛國教育場景,更具感染力與穿透力,讓陸游的愛國意識更加堅定、更加具體,成為他日后人生道路上的重要精神支撐。
四、結語
壽春對于陸游,從來不是一座普通的過往之城,它是陸游愛國意識的重要啟蒙地。離開壽春后,陸游的一生便以“愛國”為主線,從未偏離。無論是初入仕途時向朝廷上書力主抗金,還是被貶謫閑居時仍心系邊關,他的筆始終指向“北定中原”的理想,他的詩始終飽含“鐵馬冰河”的豪情。30歲時,他在《夜讀兵書》中寫下“平生萬里心,執戈王前驅”,字里行間滿是渴望報國殺敵的壯志;中年遭貶,他在《書憤》中追憶“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以過往的抗金經歷抒發壯志未酬的憤懣,卻仍未放棄“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的悲愴堅守;即便到了85歲臨終前,他依舊在《示兒》中留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絕筆。壽春的風,吹過了南宋的戰場,也吹進了陸游的詩行,他的愛國詩篇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寶庫中一筆珍貴的精神財富,至今我們依舊能從中感受到那份熾熱的愛國赤誠。
探究陸游愛國意識的啟蒙歷程,不僅能讓我們深入地理解陸游其人其詩,更能讓我們看到陸宰家風培育愛國情懷的生動范本,愛國情懷其實就是優良家風的最高升華。這份思想啟蒙,不僅屬于陸游,更為我們今天如何通過家風培育愛國主義思想,讓愛國不再遙遠,留下了珍貴的啟示。
(段昌富)